- 金庸十二钗
- 发布时间:2021/8/28 阅读次数:5737 字体大小: 【小】 【中】【大】
女冠子·揣想林朝英
年轻而才华横溢的女子林朝英,伴随她的名字的是一个被人称为“活死人墓”的终古寂寞的地方,为了维护高傲的尊严,她为自己精心置办的嫁衣终于落满尘埃。在那些寂寞的时光里,她将逐渐逝去的岁月和终生的心血,贯注于一套被称为“玉女心经”的武功之中,仿佛是宿命的安排,这个谜由她的传人、后辈弟子杨过和小龙女这一对恋人揭开。
看看这些武功的名字便可以揣想林朝英当日的心境:浪迹天涯、花前月下、清饮小酌、抚琴按箫、彩笔画眉、举案齐眉、分花拂柳、如影相随……揽镜自照如花的容颜,林朝英沉浸于与爱人琴瑟和谐的旖旎风光里,在幻想时的幸福和清醒时的痛苦中穿梭。由于天赋的才华而具有的尊严,使她无法逃脱孤独的命运,她的故事,同样也是一些同样命运凄凉的乱世中的女子的故事,她们的名字叫朱淑真、阮玲玉抑或张爱玲。
昙花一瞬,再回头时却已无迹可寻。她的名字是祖师婆婆,她的门人身负终身不嫁的咒语,她的徒孙是李莫愁和小龙女,两个同样继承了守宫砂和寂寞的女人。所不同的,只是李莫愁遭遇的是负心人陆展元,小龙女遇上的却是同样至情至性的杨过。寂寞之苦,让林朝英立下了一个誓言:除非有一个男子心甘情愿地为你死去,否则门下弟子,一律只能长居古墓。她将自己的命运轮回到了后辈身上。然而与李莫愁和梅芳姑等为情变所困不同,林朝英的爱情里没有背叛,也没有刻骨铭心的恨,所拥有的只是梦想跌落的反差,以及终不能谐的深深遗憾。因此这个为门人立下的咒语同样也是一个谜题,一旦拥有解开答案的钥匙,那咒语破解的一刻,未尝没有她满含羡慕和祝福的目光。
霓裳曲中序
第一情花绽开的瞬间
林朝英的归类是寂寞高手,而小龙女则是在水一方的绝代佳人。金庸在书中试图塑造一个过于完美的女子,一幅仅存在于理想卷轴中的淡墨写意,也正因如此,我们从未进入这位姑娘的内心,而只能隔雾看花,远远地观望这个游离于世间的仙子。
杨过与小龙女的初逢经过了层层铺垫,她无意中成为了杨过的家,杨过的师父和杨过的后防线,但是金庸还要安排他们远离旧日的家园,深入红尘之中,开始一次漫长的寻找。也只有经过了离别和等待,杨过才会知道,小龙女还应当是他终生追寻的理想。从少不更事的青年至激情沉淀的中年,在杨过的世界里,小龙女的出场犹如一缕轻风,将他对身世的探寻化解为柔情脉脉的缠绵。
如果说林朝英的命运是寂寞,那么小龙女的宿命则是等待。从开始的混沌走向最终的平静,小龙女少女式的天真与女人式的坚韧,恒久的冰冷与喷薄而发的热情,只在那盛开的瞬间完成了转换,然后就默默等待结局。当全书结束,我们却感到她仿佛依然寄居在古墓之中,静候杨过的到来。由此我们可想象另一种并非大团圆的结局,那一定会是杨过死去,小龙女重归古墓之中,延续她出场之时无尽的岁月轮回。
小龙女的出现结束了曾经反复出现在以往许多武侠小说当中的,那个模模糊糊、若即若离的白衣幻影。她的形象并不立体,只是一抹淡淡的影子,然而从香香公主而始,至《天龙八部》中的玉像而终,这个形象从未离去。作为永恒的女人,激情的皈依,她寄托了古典美学当中上天入地求之遍的对尘世之外的爱情的求索。从这个角度上说,她所拥有的是一种原始爱情,她只为情而生,她就是情花本身,是霓裳曲中序第一的女子。
解语花·蓉儿正当年少
《射雕》是一本青春之书,开头酷似电影镜头的一幕,是黄蓉光辉岁月里最为动人的笑靥,可供人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来来去去地回放。头戴束发金环的蓉儿全身散发着骄傲的光辉,她与当年的我们一样,年纪正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充满了青春期的叛逆,并且为此得意扬扬。然而光阴似箭,在匆匆二十年后的《神雕》之中,成为郭夫人的蓉儿却再也找不到昔日的光华。
蓉儿的故事是光阴的故事。也许,江湖只是一个符号,而青春才是那种心情。在那个世界里,酒总是最醇,笑声总是最响,欢乐纯真,痛苦强烈——已经分不清,我们究竟是爱蓉儿、爱匆匆逝去的翁美玲,还是爱我们懵懵懂懂的少年情怀,抑或是那个热血沸腾的八十年代?纵有妙手空空,偷不回的是逝去的岁月。捧一部《射雕》,便可以重温那个时代里的鼓点激扬、旋律回萦。我们也曾像蓉儿那样意气飞扬,像郭靖那样思考自己为什么存在,一旦找到了理智,就失去了纯真,此事古难全啊。
流水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两个人,也带走了蓉儿远去的笑声。离开桃花岛的黄蓉成了下凡的仙女,就连那代表着她少年时代光辉岁月的束发金环,后来也被她转送给了小龙女。只是在当时,蓉儿的世界里只有她的靖哥哥,除此之外,别无大事。她手握打狗棒,身穿软猬甲,又拉上洪七公和黄药师两个天大的靠山,初涉尘世的纯真和坚定已足够让她守候一生。至于后来,她如何在襄阳城的号角声中,用后半生担忧敌军会在哪一刻袭来,并搭上一条性命,那还是蓉儿所不能了解的事。
蓉儿的江湖是青春的江湖,正如我们自己的青春岁月那样亲切。我庆幸她没有像梁羽生小说中的女主角那样,在所有续书中仍然老而天真,以五十之龄咯咯娇笑,彻底变成一个妖精。
回头看去,青春像一张白纸,好在什么也没来得及画上。蓉儿正当年少,其中的如花岁月也许倒是傻小子郭靖一语道破天机,只是“很好很好的,很好很好的”……
长相思·雪泥鸿爪的吟游
郭襄与母亲黄蓉的不同之处,在于黄蓉聪明机窍,秀于其外,而郭襄了身达命,慧于其中。
方当襁褓之中,小郭襄便已隐然汇聚了天地间的清明灵秀之气。而此刻争夺这个襁褓的三人,都将给她的未来以深切的影响:或许正是她生具的灵慧祥和,不但能令杨过感恩知义、倾心相报,也令暴戾如李莫愁也是慈爱之心暗生,让大恶如金轮法王仅凭陌路之逢,便顿起惜才之意。即使事隔多年,这些昔日的风云人物已然绝迹江湖,他们仍然在冥冥之中烙下了她生命中难以磨灭的印迹:在长大成人的郭二身上,不难找出杨过脱略潇洒的影子;法王授徒未成,而成为峨嵋派开山祖师的郭二未始不是承续了他的一派宗师气度;在武当山头,当年轻的郭襄吟诵起“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的词句之时,李莫愁日日夜夜那相思刻骨、难排难遣的心境,也随着一曲《雁丘词》遥隔时空,再次回荡在她的心头了。
上天何其厚赐,这位豹乳喂养的女婴、一代大侠郭靖与丐帮帮主黄蓉的爱女、东邪黄药师的外孙、李莫愁抚养多日的传人,曾将无数的传奇集于一身。而当她站在华山之巅俯瞰这一切时,无论是对武功还是人生,均已慢慢悟到了更高一层的境界:筵席终将散去,繁华也只是一场虚幻,那些上天所给予的,它都终将收回。是以在后来的城破家亡之时,徘徊失意之日,郭二也许会蓦然惊觉:其实,那武学的真谛、不二的法门,在十六岁那年的烟花间,早已向她悄然开启。
在郭、杨两家的恩恩怨怨当中,小郭襄扮演了一个最后的角色:杨家欠郭家的,由杨过以一条右臂还了;而郭家欠杨过的,由郭襄以二十二年的等待和一生的思念还了。郭杨两家,自此无涉。有意无意间,郭襄的上半生就这样用两次宴会和三枚金针数笔带过,而金庸又以一句“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匆匆交代了她下半生的命运。翻开第三回,发觉何足道那盘棋尚没有下完,已然风云改换,天地异色,郭二适才芳华正好,倏忽一转,竟是红颜弹指,杳然无踪。读到此处,竟不知今夕何夕,世事无常,人生苦短,犹如白驹过隙,只有月光如水水如天啊。
在金庸武侠小说之中的那些各色女子,有些可亲,有些可敬,有些可怜,有些可爱。对郭襄,则只是相逢何必曾相识,但求与这位红颜知己会心一笑,然后相忘于江湖。
昭君怨·面朝大海
顾名思义,小昭这个名字的由来一定是昭君的借用,从出场开始,她远赴异乡的后半生就在被不断地暗示。提起这两个名字,同样会有遥远的地平线在眼前浮起,一道通往寒冽无边的大漠,另一道通往幽深无垠的大海。地平线的那一端,又同样会传来哀怨的琵琶,弦上的私语是她们一致的归宿。
小昭在张无忌满怀热情与失落的高潮时决然离去,她以生命中最初萌动的情愫,教会了张无忌新的一课:如何去体会“离别”,以及该如何珍惜爱情。真正能把握住现在的只有赵敏,而小昭,甘愿把自己作为一件祭品,献给漫长的岁月,献给过去的年代。
歌声、离别和自我放逐构成了小昭,也使得她成为了一个最诗意的女孩:在含苞未放的那一刻离去,并将终生以纯洁的圣处女的形象,手握冰冷的权杖,在那个异族空旷的圣殿里守身如玉。
黛绮丝把那首小曲传递给了小昭,又把她自己的命运轮回到了小昭身上。然而不同的是,小昭的心思复杂,心意却单纯,她以一种奇异的本能,像深谙五行八卦一样,能够面朝大海,洞察生命的奥秘。对待世人,她自甘婢仆,对待命运,却能不卑不亢。面对明知无望的爱情,亦自有她的解决之道,那便是:受用一朝,一朝便宜。
菩萨蛮·生如夏花
或许出于一个精心设下的意象,《倚天》当中每一次前往冰火岛的旅程就是一次爱情的朝圣之旅。若说殷素素与张翠山之间的姻缘成就于那一枚悬而未发的银针,那么张无忌与赵敏间的相约则是敏敏决意相随天涯的盟约,它是敏敏对张无忌的公然追求呢。须知古今中外,书中世间,便只有一个敏敏的锦心绣口,能想出如此曲径通幽的暗示,又偏偏搬出一番大道理来,讲得头头是道,振振有词。这个并非武功绝顶的小小女子所做到的,正是令江湖无数高手孜孜以求、倾心思慕的最高境界:那便是尘土荣华,那便是快意恩仇啊。
就这样,敏敏以一个“命中魔星”的身份,一下子便拿捏住了张无忌的七寸,并用她狂野不羁的目光质问着张无忌的内心。她成了张无忌心中的猿,意间的马,成了他注定会害上的相思病,同时又是这种病唯一的解药。
而当敏敏着一身青衣,义无反顾地出现在新婚礼堂上,使周姑娘的婚礼成为她与张无忌之间的又一次逗趣,我们知道此事已谐。至此,张无忌心智忽开,做出了平生第一件违背大义的美丽的错误决定,他这个凡夫俗子的曾阿牛形象也与张无忌合为一体了。他的身上,有着许多我们今天浮沉世间依然要面对的困扰:对自己好的人,总是想要倾力以报,对恶人,又想要杀之以快;然而现实中往往并不是如此圆满,作为明教领袖,他时时担心能力不逮,面对真实的爱欲,却又不由自主地意乱情迷。
蛛儿和小昭只能把握自己心灵一隅的宁静,却不能帮身处武林之巅的张教主进行关于天下的思辨,而原本是绝对良配的周姑娘,更无法帮他解决这些问题——在刀与剑的权衡中,我们可隐隐觉察出她内心的战栗。只有敏敏有解药,她深深地了解世界,也了解自我,并且用她狡黠的眼睛看出了张无忌也是这样的人。依赖于她绝代的才华,她用一朵小小的珠花,便四两拨千斤,轻轻地扶天下之欲倾。张无忌遇到了赵敏,那才是棋逢对手,找到了真正能够深深地理解他,听他倾诉心底最深切心事的人。于是在敏敏那里,张无忌终于得到了救赎,更令人安慰的是,这一切都是以敏敏巧笑嫣然的方式啊。
有道是唯有庸人方自扰,是真名士自风流,在这许多沧桑变化中,敏敏像一朵永远不凋零的花,偏偏要公然灿烂一把。她以一种游牧民族所具有的恣意之美,奇妙地契合着江湖中所崇尚的率意人生的最高定律。她还是一个“一切景语皆情语”的高手,爱得明媚,恨得绮丽,将理不清、顿不脱的人生化解为一次乘兴而来的旅程。正是因为有了敏敏这个蒙古郡主,张无忌这小子没有白白受苦,终于修成了正果。我等在释然一笑之后,却又转而不忿,艳羡起张无忌专美的洪福来了。
诉衷情·亢龙有悔
一粒沙里能容纳下一个大海吗?阿朱告诉我们可以。有阿朱相伴,萧峰的生命便开始了一场复兴。这条原本是为了复仇而踏上的旅程,竟尔变得如诗如画,如梦如幻。两个相爱之人飘飘悠悠,抵达了幸福的深处。只是在笑逐颜开之际,这段幸福,终究有那么一丝恍惚。
萧峰的复仇之路在不自知之中,因仇恨而肃杀,已变成了一条通往末世之路。巧者劳而智者忧,聪明如阿朱,又怎能不为他感到深深的担忧?在深深的忧惧当中,深渊一步步临近。从马夫人口中探得仇人名字的,是阿朱自己。而当她找到金锁片的出处时,她也拥有了一个关于身世的秘密,正是此时,阿朱通晓了自己身上的原罪,和上苍不可更改的规则。她清醒地知道,自己已成为萧峰复仇之路上的障碍,一旦真相揭开,深仇难报,他后半生将会为了一个解不开的心结郁郁而活。然而更大的秘密,却是在阿朱古灵精怪的外表之下,包含了一颗殷切之心,她以自己的生命爱着萧峰。
亢龙终究有悔。阿朱之死,如同当头一棒,唤醒了萧峰,她清净的女儿心思将他的灵魂洗涤清静。在未来的岁月里,他会慢慢明白她的一片苦心:仇恨会让人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而光风霁月转瞬即逝,死亡将会使仇恨与愤怒化为河流。
所以阿朱是一个引路之人啊。就像能无师自通学会易容术那样,她也能随水赋形,深深地通晓如何化解仇恨。萧峰从此不再为悠悠身世所累,不论幸与不幸,他获得了自由的心灵,一颗不再为仇恨所束缚的心灵。他不会在仇恨中沉沦煎熬,不为怒气而铸成无可挽回的大错。当他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也就从无所希望中得到了救赎。那个带着戾气和狂乱的迷途英雄,懂得了原谅,懂得了宽恕,破解了命运加诸身上的重重咒语。他勘破这一切,成为了真正伟大的英雄。
念奴娇·恶之花
花开两朵,各引一枝,如果说这部书的叙述中,阿朱是悉心灌溉出的一株含情脉脉的忘忧草,那么有情皆孽的主题贯穿至此,伴随着命运的推动和欲望的滋生,则终于催生出了阿紫这朵恶之花。她像一个小小的异教徒,带着暗黑世界的乖僻邪谬,也带着她的天真和美丽,闯入原本属于萧峰和阿朱的世界。
在江湖当中,阿紫全身进退游刃有余,有一万种心机和毒辣手段。然而在爱的世界里,她是如此懵懂,以至于束手无策如孩童。阿紫对爱情的理解,近似于小野兽的本能,如渴而饮,如饥而食。那是因为在孩子的世界里,爱就是独占,而她以为独占就能代表永恒。这样的渴求最是炽热迫切,不知罪孽,也不知惩罚,这样的爱,极不通情理却又极真极烈,只因对这个属于大人的世界,她还完全不懂。
正如阿紫爱她的姐夫,游坦之却也迷恋上了他的阿紫姑娘。只是这份爱更加毫无自尊,明知已是无望而卑微,却总是抛不开,放不下,近乎痴缠。阿紫换上了游坦之的眼珠,也似乎是通过他的眼睛,饱尝了爱情的伤心、酸涩和凄苦。这双眼睛充满了对人世的绝望。她有了爱,也有了期待,从此便有了患得患失,有了无数冀盼中的喜悦和求不得的失落。
在雁门关的悬崖上,阿紫就像一个小小的终结者,主动偿还了属于她的罪孽,尘已归尘,土已归土,她归还了游坦之的眼珠,找回了属于她自己的爱。在她自己的眼里,这一点也不悲伤恐怖,只因别人的地狱却是她的天堂,别人的耻辱却是她的荣光。她要占有,最终也能够占有,那也正是她所理解的爱。当玛格丽特怀抱死去爱人的头颅,阿紫托起萧峰死亡的躯体,她们终于了解了自己的命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爱的归宿,于是坦然而赴。此时阿紫从容说道:“今日总算遂了我的心愿。”恶之花终于结出死亡之果,雁门关的悬崖是阿紫的祭台,将她大好的青春作为圣体呈祭。她一步步走向悬崖,恍如一个郑重庄严的仪式。而在她跃下悬崖的一刻,终一部大书,所有的喧哗归于了寂静。
洞仙歌·谁能与我同在
在沧海横流之时,有一个女子,她的出场犹如一朵白云出岫,给英雄豪气平添了几分浪漫情怀。她是胡一刀之妻(胡夫人),胡斐之母,然而她与他们父子相比亦毫不逊色,因为她是真正的风尘异侠。
她与胡一刀之间的感情,是深重的爱,亦是对彼此人生的尊重与认同。他们一起遵循着那些简单而美好的词语:为人在世,应当光明磊落,应当互信互爱,应当荣辱同当,应当生死与共。这份来自灵魂深处的信任与敬重,让他们在炎凉世态之间赤诚相见、心意相通。
当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时刻,他们坦然谈生论死,这是胡一刀对妻子作出的重托。而当最后的时刻到来,她也终于无愧胡一刀妻子的称谓。当那一刀划向自己的颈动脉,引刀成一快,便也以优美的姿态化作了永恒的传奇。读至此处,没人会感到悲伤,留下的只有欣羡。那是因为这个真正尊重生命的女子,她的尊严不允许她为生活所要挟。
苗人凤杀死了胡一刀,然而在内心深处,他又何尝不深深地羡慕于他。他说:“胡大侠得此佳偶,活一日,胜过别人活百年。”对于胡一刀夫妇,酒逢知己的对饮是如此酣畅,即使只是短短数年,已足以藐视世间一切浮尘。
既然英雄可以任意纵横,为什么女子便不能快意人生?胡夫人是人生的真正高手。她是可以相约终生的伴侣,亦是最可信任的朋友和高山流水的知音。在胡一刀有如灼灼红日的光辉之畔,她亦如天心的明月与之交相辉映,这份情怀明朗而皎洁,散发光华,永不消沉。也唯有这样由内而外的美,才可以称之为绝代风华。
卜算子·献给暗恋着的人
她的名字叫程灵素,灵枢的灵,素问的素。她有着平凡的容貌和一颗晶莹透彻的心。她的聪明在于,也许不像蓉儿那样能够通晓天文地理,排布出奇门五行,但她用那双点漆般明澈的眼睛,以一个旁观者的冷静姿态,卜算着人情和世态,洞悉着计谋和人心。
是爱美丽的容貌,还是爱一个美丽的灵魂?这个关于爱情的最大、最永恒的命题,像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胡斐和程灵素之间。世界还在胡斐的想象之外,像所有那些被爱情迷惑了双眼的青春一样,年轻的胡斐向往的是与袁紫衣这个明朗女子一起纵马奔驰的开怀欢笑,他看到的是鲜艳的紫衣和明眸皓齿。
于是不可抵挡的命运,把程灵素姑娘的故事变成了一个暗恋的故事,与所有暗恋着的人们一样,在三个人的演出里,她寂寞地演着一场独角戏。是用生生造化丹延胡斐九年之命,还是以自己的性命来换取他的幸福?程灵素只是在转念之间,便决然作出了选择。又或许,这本来就是唯一的解药,能够解救胡斐,同时也拯救自己。
她是天下第一毒的主人,也是天下第一的伤心之人。在金庸所塑造的许多为情所伤的女子之中,只有她让人感到了极致的凄楚之美。她不是李莫愁抑或何红药,为爱而放声哭喊、濒临疯狂;她不是郭襄,能够潇洒的把自己的生命投入一场流浪;她也不会像小昭那样甘愿离去,或像蛛儿那样沦于幻想。在深深的黑暗中,无尽的时空里,她以一颗清洁之心面对人世的风雪,用无比的清醒让自己沦陷入死亡。这个容貌平凡的女子,在这样动情的时刻,显得那么迷人,显得那么美丽。因为她用尽一生去书写一个情字。
如梦令·归去来兮
伴着花开的声音,一场爱情正被急急送往春天,它是那《笑傲江湖之曲》的前奏,将要传遍江湖的这一场爱情的起兴。而当这个江湖的浪子终于向帘后之人倾吐了心事,薄薄的帘栊似乎便化作了银河清浅,两个痴心之人悄立两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于是绿竹帘外,令狐冲自是心神激荡,不能平复,绿竹帘内,任盈盈却也是心潮如海,情愫暗生。
令狐冲和盈盈的相遇和相知,最能让人怀念起那些恋爱中的情怀,似愁似喜,若即若离,从陌生到熟悉,从尊敬到亲昵。在静静的良宵,亦可以窃窃私语,说出那句“千秋万载,永为夫妇”的八字真经,结下天长地久、生生世世的诺言。
任盈盈是令狐冲真正的知己,她能读懂他琴曲中的心语,便能理解他磊落的为人。在金庸所有的女主角之中,盈盈有一颗最明净的心,她深深通晓着爱的真谛,那就是纪伯伦所说的,真爱与疑忌永无交集。既然爱他,便信任他、回护他、等待他,与他并肩携手,一同迎接那前路的风霜。
盈盈的故事是知音的故事。这“知音”二字,是迷途游子的路向,更是心灵永恒的故乡。在青葱岁月里,我们也曾像令狐冲一样,在漂泊之中寻找着烟雾中的云彩,酒杯中的大海,这些,都是属于我们年轻时代的浪子的情怀。当琴箫终于合奏出《笑傲江湖之曲》,在江湖上的半生风雨磨涅,一番踉跄失意,便都冰雪消融了去。天上人间,有什么能比此刻更加旖旎温馨?人间天上,又有什么能比此时更加平安喜乐?
行路难·圆圆曲
在《碧血剑》之中,对于陈圆圆的容貌本身,金庸并无一字形容,全是虚写,却让人见识了什么叫拜倒石榴裙,什么叫倾国倾城颠倒众生。她在书中的倏忽出现,迷倒了一个大将刘宗敏,颠覆了一个闯王李自成,这个从历史中冉冉走来的红颜祸水,顿时让硝烟飘起那烽火台,鼙鼓惊动了旧长城。她生之于斯的大明王朝业已倾覆,而此时春风得意的大顺王朝,也将卷着她的命运,在山海关的大旗和清军兵马的刀枪耸立之中急转直下,齐齐坠入那无底的深渊。无论背负着多少冤屈,也无论曾有过什么样的心意,这个女子确曾真实地出现在中国历史波涛的漩涡中心。在三个皇帝之间转手,在三个朝廷之间回旋,单是这乱世风云际会中身不由己的命运,便也足够引发无数的绮想。至今仍不知有多少野史的渲染,文人的意淫衬托着她,半是真实,半是夸张,那真是乱麻也似的命运,再也理不清楚。
后来成为董小宛夫婿的冒辟疆,当时还可算是她的初恋情人。那时,陈圆圆正值芳华年纪,与冒辟疆佳会之后,也曾一度想抛去锦绣,脱出风尘,毅然投奔过他,想要相托终身。只是这位冒才子虽然很愿意风流快活,却挺不愿意背负那风流之债。陈圆圆失望而归,不久即被田家半买半抢而去,先送给崇祯,后又许给吴三桂,再被李自成所掳,风云迭起,奇变陡生,从此卷入了历史的巅峰浪尖,终于有了那夹杂在惊呼和怒骂声中的“冲冠一怒为红颜”。
“大丈夫不能护一女子,何颜见人耶?”这是吴三桂在向多尔衮借兵攻打大顺朝时的豪言壮语。他如愿抢回了陈圆圆。而陈圆圆从此多年侍奉军中,也曾在长久的岁月里相随相伴。然而吴三桂做了平西王,又有了四面观音、八面观音,新欢替去了旧爱,陈圆圆如花年华似水逝去,黯然出家三圣庵。也于是有了《鹿鼎记》之中,“韦爵爷云南听小曲,陈圆圆琵琶诉世情”这一段诡异之极的艳遇。
对于吴三桂也好,李自成也罢,她仍存一份感恩之心,却已摸不清这是否仍是爱意。在这已搅成了一潭浑水的是是非非里,什么又是最后的底线?她无法过于敏感,却也不愿放弃尊严。她有着诱惑男人的本事,却已对此感到了厌倦。她也许曾爱过吴三桂,却也和李自成暧昧缠绵。她疼爱女儿,可也没能以身相换。她想脱离红尘,可出家清修又岂能找到那终点?她只能费尽心思在琐碎的生活里起伏,在政治风云间周旋。醉卧生活的风雨之中,身边过尽玉堂金马,强颜欢笑已成为习惯,伸手触摸过去,摸到的却只是虚空,她成了一个暧昧的可以亵玩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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