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保罗·普吕东画作《诱拐普赛克》
鲁本斯(一)
遗忘之川,怠惰之园,
冰肌为枕,欲爱无缘,
生命流淌,涌动无边,
如气在天,如海之渊;
达·芬奇(二)
似镜深邃,镜般幽黯,
可爱天使,浅笑嫣然,
隐现繁荫,神秘扑面,
冰峰松柏,掩映家园;
伦勃朗(三)
凄惶在病院,呻吟辗转,
硕大十字架,独饰其间,
祈祷加泪眼,污秽发散,
一缕冬日光,透窗乍现;
米开朗琪罗(四)
模糊朦胧境,力士忽出现,
杂处基督间,暮霭复苍然,
更有幽灵恶,桀骜挺腰杆,
撕扯裹尸布,指爪长且尖;
蒲热(五)
义愤赛拳手,牧神独厚颜,
尔来欲寻美,惟觅莽汉间,
雄心豪气在,萎黄复衰残,
可怜囚徒王,嗟尔显愁颜;
华多(六)
最喜嘉年华,皇亲情无限,
恰似花蝴蝶,起舞恣翩跹,
布景美如画,熠熠生灿烂,
曼妙回旋舞,世人陷狂癫;
戈雅(七)
奇事复奇事,梦魇何连绵,
胎儿鼎中烹,巫魔赴夜宴,
女童身自裸,老妪对镜怜,
愿惑鬼相思,理袜得装扮;
德拉克洛瓦(八)
赤血染碧湖,邪魔频发难,
密林浓荫罩,绿松常相伴,
长天难展眉,号角怪且喧,
恰似韦伯曲,呜咽声声慢;
咒诅何其多,亵渎加仇怨,
感恩赞美诗,心醉复号喊,
幽返回荡处,万千迷宫间,
尘世枯死心,神圣似鸦片!
千百斥候兵,反复齐呐喊,
宛如指令下,千百号角传;
巍峨若灯塔,千百堡垒燃,
恰似猎人迷深山,众人频召唤!
竭诚告上苍,此为真证验,
吾侪能奉献,仅此一尊严,
哽咽炽热泪,代代复相传,
漫漫无极路,消逝天阶前!
一、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1577-1640),佛兰德斯著名画家,巴洛克画派早期的代表人物,对欧洲绘画产生过重大影响。其画作色彩绚丽,人物肌体丰满,表现出强烈的肉欲和旺盛的生命力。
鲁本斯画作《地和水的结合》
二、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1452-1519),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著名画家,与米开朗琪罗、拉斐尔并称为“文艺复兴三杰”。其画作《蒙娜丽莎》以神秘的微笑举世闻名。
达•芬奇作品
三、伦勃朗(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1606-1669),荷兰著名画家。其作品多为肖像画和圣经题材的绘画,善于通过对光线的巧妙运用,营造出充满悲情的氛围。
伦勃朗画作《在河里洗澡的亨德里克》
四、米开朗琪罗(Michel-Ange,1475-1564),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著名画家、雕塑家,其创作的梵蒂冈西斯廷教堂天顶壁画,场面宏伟壮丽,人物体态强健,在雄伟壮烈之中另有肃穆恐怖之感。力士,即赫剌克勒斯(Hercules),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以非凡的力气和勇武的功绩成为大力士的代名词。基督,此处指基督受难图。
米开朗琪罗作品
五、蒲热(Pierre Paul Puget,1620-1694),法国雕塑家、画家,曾生活在以苦役犯监狱闻名的土伦(Toulon),其作品多以牧神、赫剌克勒斯和囚犯为题材。牧神(Faune),罗马神话中司农林畜牧之神,人身羊足,头上有角,性淫荡,好嬉戏。
皮埃尔·保罗·皮热作品
六、华多(Jean-Antoine Watteau,1684-1721),法国十八世纪洛可可时期的重要画家,其作品大多描绘王公贵族寻欢作乐的场景。
华多画作《舟发西苔岛》
七、戈雅(Francisco José de Goya,1746-1828),西班牙著名画家,其画风奇异多变,从早期的巴洛克式画风到晚期类似表现主义的作品,对后世的现实主义画派、浪漫主义画派和印象主义画派均产生过重大影响。巫魔夜宴(sabbat),欧洲中世纪传说中巫师和女巫在星期六午夜参加的由魔王主持的盛大宴会。
戈雅版画作品
八、德拉克洛瓦(Eugène Delacroix,1798-1863),法国著名画家,浪漫主义画派的典型代表,善于把抽象的冥想和寓意变为艺术形象,其表达感情的深度与力量以及在描绘运动的激烈和气势方面,很少有人能与之相比。波德莱尔对他终生敬仰。
德拉克洛瓦画作《但丁和维吉尔共渡冥河》
(刘楠祺译注)
文学与绘画艺术虽属于不同的艺术类别,但是两种艺术模式总是双向作用。比如说,近代西方表现主义的兴起,起初属于艺术范畴,但是后来它的某些理念发展到文学创作当中。与之相反的还有文学中的象征主义理论,被后世的象征主义绘画艺术借鉴,并加以发挥。文学与绘画作品都可以纳入审美主体的审美视域之中,通过中介过程,审美主体会与之建构起审美活动。在这里,试析象征主义诗人波德莱尔的《灯塔》一诗,表现的正是这样一组微妙的联系。
《灯塔》一诗共有十一节,前八节出现了八位画家的名字,结合注释可以看出诗人概括出了画家画作风格的基本特点(我摘录的注释有删减,这里主要用来表明八位艺术家的作品特点)。但这还是一个缺少辨析过程的先验结论。因为诗歌中呈现的不是画作特点的本质理论,而是一种诗化象征。所以,为了证明这一点,先要走进诗歌的审美体验当中。从诗人与艺术作品的审美关系之间脱离出来。
第一节第一句描述出一幅伊甸园般的背景空间,接下来融入一位赤身裸体的冷艳美人形象,以此为枕,充满肉欲象征。然而 “冰肌为枕”与“欲爱无缘”形成了强烈的转折关系,这层关系表明了诗人与画作中的美人处在一种良好的审美空间当中,即艺术欣赏的距离。这距离也是诗人把握到画作本质的前提。接下来两句诗文“生命流淌,涌动无边,/如气在天,如海之渊”,在饱满的肉体中感受到了强烈的生命欲望,是对健康人体的热爱与赞美,是远离上帝,对人类自身的观照。其中蕴含着人类的本能,繁衍的力量。在这些要素中不难想见文艺复兴时期传递出的人文主义思想。
第二节先描述出对达·芬奇画作风格的总体感受,是“似镜深邃,镜般幽黯”的。在镜子中出现了天使可爱的笑容,他们在树荫中时隐时现,伴着冰峰,翠柏,一幅天堂景象。但这欢欣的氛围一直被“黯”笼罩着,看不清道不明,镜中之境隐喻了扑朔迷离的神秘氛围,在对奥妙的追逐中建立了长时间的审美感受。
第三节提出了人类的追问,即肉身病体与上帝的联系。疾病缠身,垂死挣扎,弥留之际,身体散发着腐烂的臭气,“硕大十字架,独饰其间”祈求上帝的保佑,希望在未知的未来疾病可以得以好转,或者减轻痛苦,安详死去。结果,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一缕冬日光,透窗乍现”。可是参照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思想,人权反对神权,神遭受了质疑,反观自身,人成了被赞颂的对象。所以上帝不是一个具体的实指,而是具有象征意义的意象。上帝的温暖与病房的悲惨情景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显现出人类的生存本质。
第四节与第二节中表现达·芬奇画作特色有几点相似之处,第二节用“黯”统摄整个画面的构建,此节“朦胧”的背景构造与人物形象互相交织,传递出悲剧色彩,浓厚的古典主义气息。赫剌克勒斯与飘浮的幽灵围绕在基督的尸体旁,上下铺陈,纵横交错,空间的四个角度充满了悲情张力。最后一句,“撕扯裹尸布,指爪长且尖”,在这样一个动作描写里,升华出沉重崇高的悲剧力量。
第五节不同于上述四节,蒲热在诗人心中定位为雕塑家,已属于不同的艺术模式。首句相对直白地描摹雕塑作品的形象,“义愤赛拳手,牧神独厚颜”。这一节更多的笔墨用来表明雕塑家的经历,创作溯源:“尔来欲寻美,惟觅莽汉间,/雄心豪气在,萎黄复衰残,/可怜囚徒王,嗟尔显愁颜”。
第六节描绘了皇亲国戚在金碧辉煌的大厅中跳舞嬉乐的场面。华美的衣装在柔美的光线中旋转,仿佛蝴蝶飞舞。充满浓厚的浪漫主义气息。联想起法国十八世纪王公贵族奢华享乐的生活场景。
第七节中,“梦魇”,“巫魔”,“老妪”,“鬼”等意象连续出现,阴森丑恶的气息直面扑鼻。其中“胎儿鼎中烹”奇惨的扭曲画面,触目惊心。同前六节的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对照,从对人类的体魄的赞美,悲剧意义的发掘,到此一节人类自身精神肉体遭受重创,苦难被表现得更加狰狞可怖。从审美的角度过渡到审丑的层面上来,通过异化,畸形等非人的艺术加工给欣赏者造成强烈的抵触心理,进一步将人类自身的不堪境遇停留在欣赏者的心灵深处,挖掘出人性的黑暗一面,重新认识到审美的意义。
在分析第八节之前,先来摘录一段此译本注释部分:1855年,波德莱尔在其艺术评论《论1855年万国博览会(美术部分)》中,曾对此阕做出解释:“赤血染碧湖:红色;邪魔频发难:超现实主义;密林浓荫罩,绿松常相伴:绿色,红色的补充;蓝天难展眉:作品上汹涌的暴风骤雨的底色;恰似韦伯曲,呜咽声声慢:和谐的色彩唤醒浪漫派音乐的理念。”“超现实主义”的出现,到了文学发展的后期阶段,即现代主义。人不再以健全的形式出现,无论是外形还是内在都开始异化,分裂。
诗人对这八位艺术家的作品的再现,在时间排序中揭示出艺术与文学的发展轨迹。通过逐节分析,再结合注释去看,诗人在审美体验中掌握到了画作风格的本质特征。这是双向审美体验的建构,一方面,诗人在艺术品中建立审美空间,通过感知,直觉,想象力,感性与理性的协调介入,进而掌握到艺术品的本质。一方面把本质理念通过诗歌的形式表现出来。
“提到的八位艺术家:五位画家、两位版画家(伦勃朗、戈雅),一位雕塑家(蒲热)。没有诗人和音乐家(韦伯只附属于德拉克洛瓦),因为依据诗人之意,伟大艺术家照亮人类,“灯塔”跟文学家的神圣有关,即光明,是画家,版画家的材料,是雕刻家不可免的要素。(此段出自《不吉祥的花》莫渝版《灯塔》注释部分)”这部分可以反过来说明文学与其他艺术模式的借鉴发挥作用。两者是双向的建构过程。但是诗人对本质理念的诗意化并不止步于这一点,超验意义才是本诗的终极表现内质。
象征主义诗歌的特点之一,诗歌的题目常常是全诗的围绕中心,《灯塔》便是此种构造。“灯塔”是位于海岸、港口或河道,用以指引船只方向的建筑物。普遍的象征意义为:希望。在这首诗中,八位画家隐喻表示的是人类希望的指路明灯。在西方文艺理论中“灯”常寓意“灵感之光”,所以也可以看做诗人创作诗歌的灵感之源,在迷茫的创作阶段起到指引作用。
在最后三小节中,“咒诅”,“亵渎”,“仇怨”,“感恩”,“号喊”连续的情绪状态展现了画作背后隐喻的讥讽情绪。讥讽神对人类的背弃,在这里诗人否定神的存在,因为,“万千迷宫间”,“尘世枯死心”时,为人世明灯才能“神圣似鸦片”。 “人世明灯”即画家们的艺术作品,表现出诗人对艺术的矢志不渝。接着,诗人用三种雄壮的力量继续表现艺术的意义。“千百斥候兵”,“千百号角传”,“千百堡垒燃”,铺陈排比的形式蕴含了浪漫主义诗歌风格,最后的比喻“恰似猎人迷深山,众人频召唤”艺术大兵压境般对人类发起深刻的救赎。
全诗的最后一节,“竭诚告上苍,此为真证验,/吾侪能奉献,仅此一尊严”诗人向上帝(即上苍)证明这是人类的唯一尊严。联系上面的诗文,诗人一次次质疑否定上帝,此处的上帝依然作为象征意象出现。其一,把艺术的重要性同上帝处在一个背景之中,艺术是人类的尊严,比“指路明灯”的寓意更进一层。而且用数词“一”表示它的神圣与珍贵;其二,奉献的对象不是上帝,而是人类自身。如前八节所表示,伟大的艺术是人类的灯塔。
最后一句,“哽咽炽热泪,代代复相传,/漫漫无极路,消逝天阶前”,在热望中哭泣,是一种感怀,艺术的伟大指引力代代相传,饱含了诗人的热切期望。艺术是永恒,艺术是不死。可是“漫漫无极路,消逝天阶前”,天阶是通往天堂的道路,为何会“消逝”掉了?在这里我长时间无法得到解释。对照了其他四种版本,有一种译为“消失”,这是此词译法的唯一不同。“消逝”一词看来是通译。有两种把“消逝”的环境置身在上帝身旁,译为“且在你永恒的岸边消失(莫渝)”和“这种将要代代流传,而且将在你/永恒的岸边消逝的热烈的呻吟!(钱春绮)”还有一种译为“它刚消逝在悠悠永恒的边境!(郭宏安)”。这里的“它”不知指代为何?
最不同的是“竭诚告上帝,请毋怪其然。/吾人此身分,云何不可怜?/痛哭历万祀,泪洒天阶前!(王了一)”这里“消逝”没有出现,甚至这层含义也没有表露出来,只体会出热泪盈眶中无穷无尽地追求这层含义。这样可以排除消逝的不是通往真理的道路,也可以排除消逝的不是上帝。可是依然无法解释在伟大的缪斯之神面前,是什么消逝在上帝的边境?查找了“消逝”一词的法文原意,有“死”,“灭亡”的含义。如此一来,便是:死在上帝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