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词里写桂花的非常之多。说起来多是桂香月影的陈辞滥调,少出其外。有意思的是:这“仙花秋醉”的境态被诗人们喋语不休,勾画不厌的频繁描摩,却并不十分讨人嫌。甚至有时候,读起一首诗来,心头还会凭添温暖几分。
可是要严格说起来,这些诗词从字面上看,其实都有点儿飘飘渺、冷飕飕的味道。
辛弃疾写:怕是秋天风露,染教世界都香;
苏东坡写:月缺霜浓细蕊干,此花元属玉堂仙;
宋之问写:桂子云中落,天香云外飘;
杨万里写:身在广寒香世界,觉来帘外木犀风;
杨万里还写:不是人间种,移从月中来。
李渔更写其,“树乃月中之树,香亦天上之香。”
这桂花,如此天人远隔般的距离,按说较之梅兰更该孤高自诩,幽僻清绝。其实却不然。
传说千式百式,广寒宫阙深冷,素娥清寂,独向长庚;一棵永伐不倒的桂树,两个被幽禁的仙人……,却桩桩件件与尘世人心都可交相融汇。这样的好,恰是所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机巧。
花盛之季,恰值秋高。此天时也。
人多谓“春荣秋瑟”,实则重表而轻里之辞。刘禹锡有句,“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秋天的品质是成熟。是使志宁,使气平,使心清。是平矜释躁,是醒豁冲淡,是含容平之象,是持养收之道。
这一年最是秋好处,又当是月到中秋年到半的时候。老话讲“人到半百金不换”,那么,年到中秋恐怕也是最端方朗正的辰光了吧。
而此时,桂花以及她的香,仿若从天而降。是诗里所说的“天香生净想,花开万点黄”。如此平和宁静的季候,的确最适合思省。繁华和喧嚣这时都当经过,大喜亦或大悲皆要看淡。秋来的冷静与桂香的温暖都在这刻将人生渲染得刚刚好。
岁月缓滞,沉涤出的微笑渐渐清淡璞真,人心开始慢慢领会到该如何冷静地与自己,与尘世,与万物一一讲和……
这个明智的季节,桂花皎然开在所有初初平复的心头,慰以怀暖。想来,其是自当有宿慧的。
那么地利呢?地利也,乃母树在仙宫。
诗云:“清香不与群芳并,仙神原是月中来。”于是“清风一日来天阙,世上龙涎不敢香”。
中国自来景仰神仙笃信神话。自然神仙及其灵物之类的地位很高。
月宫有桂树,高五百丈,永生不老。你看那谪仙吴刚,天天砍也砍不倒。金秋时节,更向人间散花风。——这个故事情节实在太讨喜了。除了“永生不老”这个非常吉利的意象没话说,凡尘中还可沾得仙香。于是人们便有了诸如“蟾桂折桂”“桂子天落”之类极富祥瑞的猜想。
杭州天竺寺有传说,说中秋时候天上经常有桂子坠落,寺里僧人时有拾得。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某天某月某日,“天降灵实。其繁如雨,其大如豆,其圆如珠,其色有白色黄色黑色,壳如芡实,味辛。识者曰为此月中桂子。种之即活。”
这么一来,人间诸桂,皆为蟾宫月桂之子株,出身高贵,遗传基因自然别出凡树。怪不得那么巧了,月到最圆时,此花浓香极郁,醉煞三秋呀!
嫦娥姐姐也不置可否。想想这说法还蛮好的:好花好香共人赏,平章风月减寂寥。
凡尘中人也高兴:嫦娥姐姐减了寂寥,人间则又增团圆又添瑞兆。双赢的!
然后仕途经济学问要“拣高枝”了。哪枝最高呢?于是“蟾宫折桂”的说法,应运而生。
说起来这是有个典故的,缘起魏晋时期。具体这里不想赘述了,恐怕又要扯远,且打住。
只说从此以后,祝福人家登科及第一般都叫“蟾宫折桂”。林妹妹就用这词儿打趣过贾宝玉的。
可巧的是,古代乡试(咱们现在叫高考的)就在八月金秋,当时也叫“秋闱”。莘莘学子们彼时皆满抱着“桂林一枝,山之片玉”的雄心壮志,正好又搭上这架虚拟的“折桂号”航天飞机,志在必得。
得意高中者自是要洋洋一句“折桂一枝先许我”;失意者,只能弱弱地叹一声“犹喜故人先折桂 ,自怜羁雾尚飘蓬。”……
宋人后来有填过一支《金枝对芙蓉》,专赋桂花。
花则一名,种分三色:嫩红、妖白、娇黄。映清秋佳景,雨雯风凉。郊墟十里飘兰麝,潇洒处旖旎非常。自然风韵,开时不惹蝶乱蜂忙。
携酒独挹蟾光。问花神何属?离、兑中央。引骚人乘兴,广赋文章。几多才子争攀折,嫦娥道三种清香:状元红是,黄为榜眼,白探花郎。
凡事到了名利场,都不免变得计较起来。必要分出个你先我后,孰高孰低的。一样花品,不过三色,真要排起座次,倒没意思了。
认真讲起来,丹桂没有金桂香;而用银桂窨茶,则又比金桂强。从前听成先生说过,用以窨茶的银桂,价格上比金桂要高出许多的。
所以,这只是词家境界,并不与花相干。
而说起写桂的境界,王维的“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我以为无人出其右。
桂花落时香尘幽。这幽谧之气声势非常浩荡,足可以令浮世尘心甘愿安静,不再挣扎。这样强大又沉静的力量有幸遇到了一颗敏锐且天真的心,于是自然中细微而真实的现象,才有可能被如此升华为永恒。悠悠千载到如今,每个经过这句诗的人,都仍然能听到落花声,嗅到暗香,望见夜山清空,甚至发现自己原来也是有诗心的——且繁华,且洁净。
其实,摩诘诗是少有用力的,仿佛无心之求。二十四诗品里说冲淡:素处以默,妙机其微。很像是在说他。
想想那些远坐于《辋川集》中的岁月,多少忙迫都是要收敛的,甚至连落寞都不想要人看见了。于是把心缓缓放平,似如打通任督二脉,顺逆其然,亦人亦仙。天机万理之所予所受,只以素心相照。此之所谓“素处以默”,不过是在清虚淡泊中沉没自处,于是那些戋戋微物里最神性最幽妙的动人之美,在这样的时刻才有机会附着于诗者的笔而自现,好像尘埃落定,则江风月露倍分明。
所以,凡好诗都不是用尽力气的,它的最高境界应是无意而为。或者到了一定的时候,写诗终是要“无为而治”的。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当这句诗未成其为诗之前,这景象就好像那句诗里说的——“你来或不来,我都在这里”,它是无修无饰的“此在”。而当“此在”成其为诗,只是因为你可以看见它,你看见了它!这于天地者,是可为庆幸;这于诗作者,是当为荣幸。寰宇之象和人心终于交相辉映,诗歌作为一个与天地最容易接近的载体,诗人作为宇宙精神最忠诚的使者,清空内心杂芜,用性灵中清澈的本真,最大最写实的呈现“此在”,无需讲道理、明是非、辨美丑,只要做到好像“天地不仁”一般。自然是盛极向败、否极泰来的循环往复。好诗只是如实记录,增一分则假,减一分则虚。
写到这里,看到天空Q上留言:“桂香和诗歌一样,他的妙处在有无之间,有心得之便足慰平生,若无意也能有幸得之,那更是意外之喜。”
王维的这一束桂花是诗歌的意外之喜吧,也是桂花这个“此在”的真实。所以真实都是最贴近人心的。何况桂花的真实除了贴近人心以外,还尤其贴近人的腹胃。这却是别花所不能者,是谓人和了。
说真的!当桂香全盛之时,整个城市简直就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蜜罐子里。椰子曾说她最喜欢桂香,闻起来好吃。这“闻起来好吃”真是被她说得够透辟精绝的!自然,这一跟“吃”挂上钩,凡事就可亲了。
细算算,沾桂花光的吃什真是多了去!
桂花酒、桂花糕、桂花茶、桂花蜜、桂花羹、桂花鸭、桂花藕粉、桂花糖粥藕、桂花糖芋苗……。最早用桂花做的食物大概是桂花糕。《山家清供》里说用桂花和糯米粉蒸成糕,送给应试的学子们吃,取“广寒高中”之意。现在说起来是迷信,可是我还是蛮喜欢这样的好意头,管他灵不灵呢,最起码好吃嘛!还有南京的桂花鸭(其实桂花鸭跟桂花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
真正好吃的桂花吃什我觉得是桂花糖芋苗。
芋苗糯软,浇上桂花和糖熬的浆汁,每一口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桂花和芬芳和甜蜜。《幽梦影》里就说过,桂者仙之属也。吃桂花糖芋苗的时候最能深切体会到这句话的意味了。吃完一碗,总有飘飘欲仙的感觉,浑身都香喷喷的,从内向外,然后心情就老好的,美滋滋地,还想吃一碗~~这不知是不是就叫“人与花心各自香”了……
怪不得连李清照都夸桂花比梅花菊花都好,说它: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兰当然也好,可惜到底输在“不能吃”上头,自然就跟人隔了一层了,所谓“人心隔肚皮”了啦~~
现在。桂花已经谢了。
只是,眼前纷花当吹落,深香绸缪未肯辞。及至最后的最后,总还会要遗下一些散淡的香,非常非常安静地飘在风里,与秋天话别……
想到一句话:花开是因为要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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